1080年2月,苏轼到达黄州。论年,我晚到了930年。
1082年7月,苏轼夜游赤壁。论月,我早来了一个月。
他来黄州,是因乌台诗案,被贬至此;我来黄州,是因为高山景行,心向往之。
他来赤壁,是因落寞难遣,欲寻解脱;我来赤壁,是因为千古一心,欲图同醉。
1057年,年仅22岁的苏轼首次参加礼部考试,就凭《刑赏忠厚之至论》在策论一科中得了全国第二(这还是因为主考官欧阳修以为该文是自己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特意定为第二,不然他应该是全国第一)。弟弟苏辙也同榜考中进士。文坛领袖欧阳修当时就夸赞:“此人(苏轼)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甚至预言三十年后再也没有人谈论自己,大家议论的热点、关注的大V都只会是苏轼。
四年后,在皇帝亲自主持的北宋最重要的制科考试中,他入第三等,成为北宋开国以来百年第一人。仁宗皇帝更是欣喜异常,回到后宫感叹说:“我为子孙选了两个太平宰相。”(陈鹄《耆旧续闻》:“昔仁宗策贤良,归喜曰:‘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
如此杰出的才华,这样高的政治起点,按理说应会得到重用,一开始也确实如此。凤翔签判,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所到之处,倾心为民,政绩卓著。但后来,政治局势慢慢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众所周知,真正深层的原因是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很有理想,也很有才华,但较为激进,主张改革就要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然无法改变北宋当时积贫积弱的现状。而苏轼却出身平民,又做了多年地方官,深知民生疾苦,也明白这种自上而下推行的改革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他只是希望改革要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后患无穷。他到杭州做通判,辗转密州、徐州、湖州做知州,主要原因也是和王安石政见不同,不易在京城立足。
苏轼一生最大的问题是他更适合做艺术家,不太适合做政治家。首先,他性格刚直,从不妥协;其次,在重大事件面前,苏轼无法保持“零度写作”的冷静,总是全身、全心、全情地投入,活得张扬而奔放。可正是这种刚直、张扬和奔放触动了一些文化小丑敏感的邪恶神经,遭到他们的陷害和践踏。他那些沸腾着热血的诗,刺激了很多投机钻营的新贵的神经,于是,乌台诗案自然在所难免了。
幸亏已致仕的重臣范镇、张方平,当朝左相吴充,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等人仗义执言,更有光献太皇太后的帮助(宋·陈鹄《耆旧续闻》:“慈圣光献大渐,上纯孝,欲肆赦。后曰:‘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时子瞻对簿也。后又言:‘昔仁宗策贤良,归喜曰: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上悟,即有黄州之贬。”),他才得以逃过一劫。
出狱之后,被贬黄州,苏轼的命运便与这个陌生的地方牵连在一起,他在黄州呆了四年零两个月,但黄州却成就了他千年的传奇。
黄州,成了接纳苏轼郁闷、悲苦、愤怒和忧伤的地方。
黄州,也成了点燃苏轼豪放、激昂、达观和欢笑的地方。
黄州,一直包容着苏轼受伤的心灵。
黄州,也一直寄存着我不老的梦想。
时至今日,我终于来到这里。我想用心灵的脚步一寸一寸去丈量东坡先生在黄州走过的路。我要去看长江的“惊涛拍岸”,我要去看赤壁的“乱石穿空”,最好还能有江上之清风和山间之明月。还有定惠院,还有临皋亭,还有东坡,还有雪堂,每一处都有诗心词韵,每一处都有先生的魂魄。我相信,黄州应该也会像地坛在等待史铁生的到来一样,在等着我!
从郑州坐火车夜行至武昌,在朋友处停留一天,稍作调整,第二日下午从武昌坐大巴一路辗转,到黄州时天色已晚,就像拜谒三苏祠一样,在黄州东坡赤壁附近找了一处离它最近的旅馆。遗憾的是,夜间不开园,我无法像东坡先生一样夜游赤壁。
晚上在一家小饭馆吃饭,问起赤壁,当地人用我勉强听得懂的方言说,大江早已改道,现在的赤壁之下,只有一潭死水。最后还特别强调了一句:“也没什么好看的!”
时光流逝,“人非”我能接受,“物”竟然也不同以往。江山不再,我心伤悲!我多想自己能够站在当年东坡先生站过的地方,多想自己能够看见当年东坡先生看过的风景,多想自己能够听到当年东坡先生听过的涛声,可是,到哪里去寻找当年的那片天、那座山、那条江呢?
但既然来了,既然离先生这么近了,肯定不会因为这样的评价而中途放弃,对当地人而言,也许是“近处无风景”吧!
夜里,耳边似乎听到有涛声由远而近传来,如奔马,如惊雷,让我难以平静。我知道,那是东坡先生在召唤!
第二天,一早起床,和爱人、女儿匆匆赶往东坡赤壁。
站在公园大门前远远眺望,总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座不高的小山满是英秀挺拔之气。似乎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没什么好看的”。
进到园中,在宽阔的广场之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尊乳白色的六米高东坡先生布衣雕像。双手洒脱地背在身后,目光如炬望向远方,长身玉立,风采翩然,脸上是一副淡定从容的表情。
我想,这应该就是已成为东坡居士的苏轼的样子吧!念及此,我在东坡先生的塑像前深深鞠躬。没有黄州,没有东坡,我们头顶的这片天该是多么晦暗,我们身边的这人世间该是多么无趣!
再往前行,就是真正的赤壁了!
山门巍峨,依峭壁而建,门楣上自右往左四个大字“东坡赤壁”,潇洒遒劲。门两侧有对联云:客到黄州,或从夏口西来,武昌东去;天生赤壁,不过周郎一炬,苏子两游。这是清康熙三十年黄州知府郭朝祚扩建赤壁时所撰写,但完全没有写出赤壁在世人心中应有的高度。若不是因为他景仰苏轼宏才,首次将“东坡”二字冠于门楣之上,放在“赤壁”二字之前,成就了今天的“东坡赤壁”,我绝不会将他的名字写于本文之中。试想这样的两句话如何能够概括一词两赋的万丈光芒?又如何能够真正写出世人心中重如泰山的坡公形象?再普通的山,再平常的水,只要有东坡先生的笔,都可以“乱石穿空”,都可以“惊涛裂岸”。他的如椽巨笔成就了赤壁,让它虽然没有惊心动魄的大战也一样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小山不高,只几十步台阶便到得山顶。山头不大,但集中了众多景点,甚至可以说是“五步一亭,十步一阁”。
二赋堂,是赤壁最具东坡特色的地方。堂内有一巨大屏风,正面书《前赤壁赋》,背面书《后赤壁赋》,笔迹骨劲凛然,丰神俊朗。我在二赋堂中久久流连,不舍离去。只可惜女儿当时还太小,没有办法给她们讲这二赋的神妙所在。
坡仙亭、睡仙亭、留仙阁,都以“仙”字命名,可见在黄州人乃至世人心中东坡先生是怎样的地位。记不清是谁了,把东坡称为“天仙才子”,不是他的知音,便不会懂他的才气,能称他为“天仙”的人,也必定是“才子”。
酹江亭,其名源自那首经典的词,对东坡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这名字的由来,洒向江中敬给明月的那杯酒,没有谁的名气能大得过东坡。
放龟亭,这龟与东坡没有太大关系,但是先生笔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所写景色正是在放龟的这个地方。时光流了近千年,也流不去我们的思念。
亭台楼阁之间有拱门相连通,每道小门上都用东坡先生文章中的词句命名。“溯流光”“天一方”……,让人感觉回到了北宋,来到了先生身边,听他用四川方言在吟诵那即将光耀万年的名篇。
东坡赤壁公园不大,但我却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天,背包里带的牛奶和饼干就是午餐。出门时,门口的值班人员很奇怪:这么小的地方,怎么看了那么长时间?
我没有见到东坡、雪堂、临皋亭、定惠院,但却并不遗憾,它们自在我心中。
我的心中始终对这几个地方葆有一份深重的感激,是它们给了落难的苏轼最大的包容,让他能够在黄州安身立命,甚至破茧成蝶,涅槃重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很多知识分子的终极目标,但它总得有一个前提,首先得自己立命。现代作家巴金先生在散文《灯》里说:“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这是自然,可是,我们首先得靠吃米活着,然后才能有机会做超越米之上的事。人,无论是谁也不能越过自然境界直达天地境界。
定惠院是他到黄州后的寓居地,最先以温柔和包容接纳了他的一路风尘。那首著名的《卜算子》就是写于这里。
临皋亭是家人到达黄州后的比较正式的住所,虽然临近江边,非常潮湿,但在他心里不亚于华屋大厦、亭台楼阁,他在《与范子丰书》中写道:“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岷峨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这样的心态,试问古今几人能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就是他在临皋亭前的江边所写,牵动着崇苏者的心。
东坡垦荒,让苏轼有了相对稳定的微薄收入,至少可以不用再担心一家人的衣食温饱问题。
雪堂的建成,让他有更多机会接待知己好友留宿,可以在三五月明之夜把酒言欢,醒复醉,醉复醒。
定惠院、临皋亭、东坡、雪堂都成了他寄托自己流浪魂魄的所在。
只可惜时间匆促,我没能一一去寻找。
黄州,你好好等待,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