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去成都参加全国国学课堂比赛,课题是我自己设计的,叫《从苏轼到苏东坡》。敢到四川讲苏轼,倒不是因为胆大,而是因为心诚。苏轼是我心中唯一的偶像,没有之一,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从未因在人前或是人后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从未因怕别人笑我太浅薄或太疯癫而有一丝一毫的踌躇。
10号讲课,7号便去眉山拜谒三苏祠。有人劝我应该先静下心来全力以赴准备讲课,我却觉得应该先去拜谒先生方能静下心来。
眉山位于成都之南,在史书记载中是一座被荷花熏染和绿水环绕的小城。坐一趟平民列车,一路辗转到此,刚下车,便陷入了一片既陌生又亲切的氛围之中。陌生因为语言,亲切因为感觉。
不知道千年之前东坡先生是怎样的口音,但我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眉山虽与我无时空阻隔,却有着心灵距离。并非它故意不接纳,只是我暂时难以融入。
从火车站到三苏祠,三轮车夫的话十之七八我听不明白。不知何故,我脑海中突然想到东晋名将羊祜的话: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千里迢迢,从河南郑州到四川眉山,竟然无法顺畅沟通。多想和当地人畅谈先生的故事,多想让他们知道我一路朝圣的心情,但很多时候是他们面带微笑看着我听我说话,然后再一脸茫然看着我等我明白他的回答。
白居易有一首诗《蓝桥驿见元九诗》: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这首诗在我印象里很深刻,我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到东坡先生到过的地方,用白居易寻觅元稹诗的做法寻找东坡先生的心情。直到今天,梦想变成现实,我站在眉山的街头,为东坡先生仿写此诗:眉山秋风君去日,蜀州春雨我来时。未及先洗风尘意,沿街循墙觅君诗。
当日下午,连说带比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让人力车夫明白我要找和东坡相关的景点。他拉我沿大街小巷寻觅遗迹。三轮车上的铜铃铛又脆又亮,一路走来,余音袅袅,满街回响。
晚上,特意找了与三苏祠仅一墙之隔的西苑宾馆住下。躺在床上,没有睡意,我在揣想隔壁院落中九百多年前的响动。我觉得我能听得到他那爽朗的笑声,我想我可以感受到他那赤子情怀。
九百多年过去了,眉山或许早已沧海变桑田,但白天走在现代的街道上,我还是能感觉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召唤。这一路风尘,因之完全消散。耳畔是东坡先生同乡的语音,虽听不甚明白,却依然亲切。这是先生生活过的地方啊!也许时光流转,岁月变迁,让一切不复旧颜,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所以我觉得先生并没有走远,他还在我们身边。
还是林语堂先生说得好,苏东坡是那种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人物。以他的丰富阅历、高贵品格、旷达性情,世间怎可能有第二人?可这样的人物如果一个也没有,又如何让人鼓起勇气面对枯燥乏味、单调晦暗的人间?
从河南一路追寻先生的身影踪迹,终于来到了这心中的圣殿。“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我纵然在九百年前来到这灵秀之地,也未必能有缘与先生结识,更何况是千年之后。我只能在史书之中,目送先生到千里之外辗转漂泊却无能为力。原来一直相信北宋是一个很温暖的时代,可是乌台诗案的发生让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我觉得也许我看到的只是片面,也许时代的温良并不足以改变人心的邪恶。李定,舒亶,何正臣,这些名字至今让我心恻恻。余秋雨先生也算是先生的知音人吧,他知道正是因为你的高贵衬托得周围的人是那样的龌龊不堪才导致这滔天大祸。弟弟苏辙说:“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一语中的,揭露了某些阴暗卑劣的心理!可是,我们又怎么忍心劝你随波逐流呢?我只能在心里坚定着你的选择,去眼睁睁看你一步步走向那些奸邪小人设好的深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我现在很能明白谭嗣同的痛楚!幸好,天佑英才,你从乌台中一路走来,走过黄州,走过惠州,走过儋州,一直走到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巅峰!用背影给了那些小人一记最响亮的反击!
跑了一天,有些累了,睡吧,睡在东坡先生身边!
这种幸福,无法用笔墨形容!
但愿今夜,与先生梦中相逢!